第19章 《低俗小说》
第二天再去医院, 刘璐璐带去大学时期陪尹力上课时写的剧本。
那是她的处女作。
当年有一句流行的毒鸡汤,“我不仅喜欢你,还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我。因为我们在一起, 能让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当一个人很脆弱,或者,根本不了解自己, 不确定自己的内核,就会忍不住用外物来评价自己。比如, 你和谁谈恋爱, 你穿什么衣服,开什么车,看什么书……但那些,是二流的臣服罢了,认为他人比自己更能满足自己。
刘璐璐曾经就那么傻。
尹力是真文艺青年,约会时都传输各种宏大艺术理念, 什么好的导演必须是一个更好的编剧,导演必须有自己写剧本的能力。
她当时极其崇拜尹力, 毕竟身为小镇姑娘, 刘璐璐刚来北京, 连丝芙兰的英语都不认识。而人生中第一个大牌口红, 就是尹力带她去丝芙兰买的,曾经极度流行的迪奥变色唇膏。
塔可夫斯基鉴赏课结课后, 刘璐璐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写的青涩剧本给男友展示。
她写的题材,并不是爱情, 而是最老土的亲情, 甚至是一个半自传体的剧本。
在一个西北的小镇, 有一对夫妻离婚, 女儿跟着爸爸过。
爸爸白天要去镇里务工,诺大的家里,只有一条妈妈从娘家出嫁就带来的狗。
狗,已经老了,每天只知道睡觉,喝水,拉屎,放屁,也从来不看门护院。
女儿并不喜欢老狗,却只能每天照顾它,但这是种没感情的照顾,他们就是同一屋檐下的冷漠互惠关系。
终于有一天,女儿考到县城的初中,她要去住校,会有新的朋友,新的环境,新的天地,再也不用整天在家看电视和喂狗。
她高兴坏了,准备好新书包,最后给狗洗澡,倒了狗粮,把它喝水的碗洗干净,把地拖干净。
全完事儿,她穿着新衣服,跑到门口,等待爸爸来接自己离开。
她蹦蹦跳跳的,不停看表。
但在某个瞬间,女儿突然很想回头,看看那条老狗在做什么。
那条总是趴在院子角落,白天也昏昏欲睡的老狗,它跟着小主人走到喧嚣的街上。此刻,它用浑浊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而那一瞬间,小姑娘的眼眶突然涌出泪水。
尹力读完这剧本给出的评价是,“你在写高考800字的零分作文吗”?
他又说,“剧本不是这么写的,要考虑到镜头语言的表达,要有戏剧性和人物冲突。你要真想拿日记体表达亲情里的纠结和深厚,可以看看日本的北野武。”
刘璐璐默默地垂着头,到他俩分手前,她再也没敢动过笔写剧本。
时过多年,刘璐璐边读剧本,边回忆起这段往事。
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别别扭扭不想好好说话的冲动,但同时,又特别容易觉得命运彻底抛弃自己,用句流行语,又卑又亢。
那时候,刘璐璐是小镇来的土包子,尹力虽是北京土著,也就比她洋气一点,也是导演系的穷学生。
转眼间,他们都要奔三了,她也成长为一块成熟优雅的滚刀肉。人生理念,已经变成“原则上,她除了头发能挥别任何事情。而为了红,头发也可以脱”。
刘璐璐突然间,很有点后悔,拒绝前男友的吃饭邀请。
提分手也只敢用短信的文艺男青年,如今,又变成什么样的奇葩?他现在是一名导演,说不一定,会因为前女友滤镜,给她点工作,确实应该利用一下……
只顾着想心事,刘璐璐也就没怎么管沈砚,但突然之间,耳边响起打雷般的响铃。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
沈太子用左手捂着心脏的位置,一点点躬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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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的父母在儿子出生86天就办离婚。
小沈砚先被判给爸爸,八岁的时候,母亲赢得抚养权,带着他去美国。
沈砚九岁时收的生日礼物,就不仅仅是男孩子爱玩的玩具,而是丰厚的股票和一处洛杉矶房产。他似乎过着锦衣玉食小公子的生活,实际上,确实也是。
除了,沈砚父亲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儿子。
唯独,他会在沈砚过生日的前一周打电话,信誓旦旦地承诺,会出现在儿子的生日party上。
但当天,父亲没有现身。留下惘然,愠怒和不解的小男孩。
气得发狂的母亲会打越洋电话责问,而出于一种补偿,沈砚母亲和继父会在来年,为沈砚举办更为隆重的生日party。但第二年,沈砚父亲又会主动给儿子打电话,承诺出现。
然后,继续缺席。
任何一场party,当某一位宾客变得太重要,性质就会改变。
所有人都知道,沈砚的父亲是一个富豪却也是控制狂,他根本不缺时间或路费,只想用这件小事来恶意骚扰再嫁的前妻。但,同样没人忍心跟沈砚说真相,包括他母亲。
小男孩生日前后的那几天,气氛总是极度尴尬紧张,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一个不会出现的人支配。
小沈砚居然是最先厌倦的人。
又是一年生日,他对父亲来电说“滚开”,然后找到母亲。
他耸耸肩,说以后不会过生日。他讨厌party,对哗众取宠的东西毫无兴趣。
等来年,母亲依旧固执举办生日party,这一次,离开的人是沈砚。
他买了一张去阿根廷的机票。为什么是阿根廷?这是距离中国最遥远的国家。
但在机场的时候,小少爷又改签机票,他对“被精心设计出来的戏剧化场面”感到厌烦。
在沈砚的成长过程,他也几乎不读任何和戏剧作品——作者创作这些,无非是想玩弄人心,以别人的痛苦和忐忑为乐。
而他不想再被任何人索取情绪价值。
如果,爱是一种乞讨,他决定放弃。
此刻,沈砚独自坐在病房里。
面部创口已找资深美容科来缝合,唯独,眼科专家几次检查眼底,但结论都不乐观。
表面上,沈砚是去年爆红的二线男艺人,但几年前继父的心脏病发作后,他就由少东家成为昊天公司的实际掌权人,操盘几个影视项目。他自己还经营几个户外露营品牌和马场,疫情期间赚得盆满钵满。
内蒙拍戏时,沈砚买下两万亩的牧场来养马。他给刘璐璐拍的照片,也都是那时照的。
——顺风顺水的工作和项目,却因为这场车祸按了暂停键,沈砚承担的压力很大,而他并不是一个习惯流露软弱的人。
他独自待在病房,整个人很焦虑又百无聊赖,头隐隐作痛,还不得不忍受耳边那一口浓厚的太原话。
尾调向上,充满着逗逼和黑色幽默,毫无浪漫可言。
对方的剧本也颇为天马行空。或者更不客气地说,凌乱无序。
沈砚几次强行打断,但对面的朗读者,更为固执地念下去。
就在他的耐心越来越稀薄时,一个拙劣稚嫩的故事从远方扑而来,像擅长偷袭般的花豹,咬住他露在外面的脚踝。
这个故事特别的真实,不是套路。刘璐璐没有花任何笔墨写,主角喜欢小动物,如何如何改观。没有。
小女孩对自己很诚实,对别人也很诚实,对自己的感受更诚实。当结尾处说“它被所爱着的人讨厌”,沈砚就感到刺痛,有什么绕过大脑,触发到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东西。
他摸到病床边的呼叫铃,用力按下。
真正的护士跑过来,急着问发生什么事。
沈砚低低地垂着头,用两根手指不耐烦地抚着头部纱布外侧:“这里,痒。”
护士迅速解开纱布。
眼前稍微亮了下,沈砚紧抓着床单,眼睛湿润,痛得就橡皮筋狠狠勒住再弹回来,他恍然觉得,自己既是故事里那个留守儿童,也是那个被放弃的宠物,一直在被trigger。而他烦躁地愚蠢地担心自己的某一种感情,正从受伤的眼眶中流淌出来。
护士摘下纱布,检查创口,当机立断地叫来医生。
混乱中,始作俑者早就已经抓着布包,一溜烟儿地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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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爽亲自去机场接隔离回来的孙曦。
半途中,刘璐璐打来求救电话。
她语无伦次说自己可能闯祸了。去医院陪朋友床,陪着陪着,就陪了第四天,对方的伤情,居然加重了……
孙爽抽了下嘴角,但他的态度依旧很稳。
“问题不大。你啊,就别去医院给人添乱,让人家自己个儿好好休息。”他说,“璐哥,是不是杀青完后,情绪起伏太大,又焦虑了?咱们就是说慢慢来。不要老是催我,公司对你的事情还是很上心的……”
之后几天,刘璐璐确实就很怂地躲在她的出租屋。
护士和医生铁青着脸,匆忙把沈砚推走的场面,给璐璐皇坚强的心脏留下一丝震撼……难不成,沈砚被她弄瞎了?
刘璐璐悔恨莫及,来回在她的出租屋里踱步。
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她的后半辈子就完了,而且,绝对要赔天价医药费,还得赡养沈砚吧?
但她仔仔细细回想当天的场景,除了念剧本,没有对沈砚做任何事情。然而,不会有人相信自己的。
连续两天晚上睡觉,刘璐璐都梦到沈砚。
他是一种闪灵的方式出现,找自己要眼。万万没想到,对霸道总裁以身相许是这么个模式啊!别人都是献身体,她是献器官。
就这么茶不思饭不想的,再见沈砚是三天后。
在医院的时候,她机智地留下一个假的电话号码,而现在,也没人联系她,而刘璐璐在家中,一天天都更担心沈砚的情况。
这天傍晚,百爪挠心的刘璐璐决定,她豁出去了。
她再次骑着车,戴着墨镜和口罩,偷跑到医院。
平常探望都是白天,国际病房部并没有什么人,只有护士轻手轻脚的走动。沈砚的病房虽然是套房,也能自由出入。
然而这一次,刘璐璐走出电梯就察觉不对。
一出电梯,就有两个人拦住她,询问身份。
等走到走廊中间,她又被检查了证件,似乎今日还有别的访客。刘璐璐算下日子,沈太子受伤时间不短了,他的各种朋友大概已经得到信息,来到医院探望。
病房外站着两名满眼精光的保镖,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
远远的,就听到沈太子的笑声。
沈砚笑起来时不会发出气音,没有很泛滥的轻浮感,低音时有厚度,确实适合演一些很有品质的高贵人物,而日常说话时,一听就是成熟自信的青年帅哥音线,很有辨识度。
刘璐璐顺着门缝看。
果然,以病床为中心,正坐着沈太子的朋友们。有男有女,都是非富即贵的样子。
男生们都是坐着,运动休闲装的潮人打扮,手腕上戴着贵而闪亮的名表。
至于他们带来的女伴,则是一水爱马仕和梵克雅宝,打扮得极其清凉。她眼角瞥到好几条逆天大长腿。
刘璐璐这才知道,她缺席的几天,沈砚的伤情出现逆转。一个资深眼科专家带团队为沈砚做了修复手术,几番检查,终于做出判断,他的视力似乎并无影响。
连日来揪心的问题被轻轻地放下。而看这架势,沈太子目前也不缺人陪伴了。
刘璐璐松口气的同时,产生新的惆怅和人生感悟,那就是,身为穷人,怜惜一个有钱人是多余的。
除掉跟她微不足道的聊天,沈砚有他自己的朋友圈和社交活动。再不红,能让别人称呼为“沈太子”,比她掌握更多的人脉和社会资源……她,只是见过他其中一面,就以为那是他的一切。
刘璐璐要承认,他,对她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所以,她才会每天做核酸,跑到医院来陪伴他。他们之间十分暧昧,暧昧到曾经一回想,就觉得脸红的地步。
诸多惆怅,很快又被她脑海里“拿来吧你”的念头压了下去。
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赶紧把她尊贵的观音母亲收回来嘛?
等朋友散去,病房里终于只剩下沈砚。
眼睛的检查结果不错,也一扫他多日以来的烦闷。沈砚的头部只有双眼处贴有薄薄的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