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成亲
“哥哥!尊尊!”
她后面跟着同心——沈劭总算知道俩崽子是怎么发现他们的了。
“会说话了?”戎克笑着把她抱起来,小丫头今天穿了一身喜庆的藕粉夹袄,裹得像只粉色的肉粽,衣襟堆绒,细看又像只白胖的兔子。
“还不连贯,差不多会讲了。”同心微微鞠躬,笑着回道。
咸蛋听得懂,得意地露出嘴里的小奶牙,又朝着沈劭张手臂:“少少。”
“就是叫人只会叫一个字。”同心慢悠悠补充道。
沈劭接过丫头团子,一脸正色:“劭劭不是你叫的,师尊才能叫。”
事实上——她想叫的是少尊主,同心没说话。
咸蛋眨了眨眼:“沈沈?”
“也不行,太难听了。”沈劭嫌弃。
但尊尊已经有人了,咸蛋嘟了嘟嘴:“猪猪。”
“.....叫劭爷。”
“爷爷?”
沈劭当即把这听不懂话的奶团子扔回同心怀里:“再教,不合格。”
同心笑着点头,在咸蛋耳边不知哄了什么,咸蛋眉开眼笑:“少尊尊。”
“跟小孩子较什么劲?”戎克弹了下他的脑门,低头问土蛋:“你怎么样了?”
“同哥哥说我很快就是一个真正的魔修了。”土蛋激动得小脸涨红。
沈劭奇怪地看了眼同心:“你倒是越来越会哄孩子了。”
土崽子背后的金光依旧刺眼,证明入魔还在远方。
“不用急,你还小。”戎克好笑地摸摸他的头。
可是——你说过你徒弟七岁就入魔了——土蛋用眼神质疑。
戎克哈哈大笑,拉着土蛋,抱起咸蛋往旁边的灯笼摊走:“来买灯吗?”
两只蛋兴奋地点头:“要兔子的!”“要尊尊的!”
几人在摊前站定,戎克扫了一圈都没发现哪只灯笼画着自己,沈劭亦然,土蛋如愿找到兔子灯笼,咸蛋也找了半天,正要问,还是同心从摊子上捡起一只画着赤面黑衣,三头六臂悍将的灯笼,示意就是这个。
摊主殷勤道:
“这是最后一只了,过年了,大家都想请陛下回家供奉,好卖得很,再晚一点就没了。”
“你说...这是魔皇?”沈劭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充满离奇——他虽然不知道人间是如何崇敬帝王的,但绝没有把人画灯笼售卖的先例,更何况还画的这么丑。
那红脸黑衣的大汉虽然一身华贵,但黑脸阔面方耳,凶神恶煞,就差副獠牙冒充妖兽了。
“是...是啊...”摊主见他面色不善,心底发怯,干巴巴补充道,“陛下英武不凡,气概摄人,能祛邪辟秽...”
沈劭怒了,同心手里的灯笼瞬间燃烧,一松手,就只剩一把灰烬掉在地上。
“灯灯...”咸蛋委屈巴巴地看着地上的灰烬,眼睛里立马汪了一眶泪,同心拍了拍她的背,也可惜地看着地面。
摊主没敢吱声,围观的人不满起来:“怎么不满意你自己画啊!烧人家灯笼怎么回事?魔城不准修者欺凌百姓。”
沈劭从同心兜里掏了两个金锞子递给摊主:“我画就我画,纸笔在哪?”
和摊主一样把视线黏在金锭上的还有土蛋——不出意外,那应该是他和咸蛋的压岁钱。
“只剩大灯笼了,现画现做,老师傅,手艺有保证。”那摊主笑的见牙不见眼,大声朝摊子后面叫嚷起来,一个须发灰白的老汉从暗处走出来:
“来了来了,谁要做灯笼?”
........
灯笼纸横满长桌,围观的人从桌头站到桌尾,挤得满满当当,一开始指责沈劭的人都没了声,专心致志地看着沈劭作画。
这举动其实孩子气得紧,但今天特殊,戎克不想阻止他,也好奇他能把自己画成什么样。
沈劭笔锋一顿,迎上他的目光,把自己的笔递过去,声做口型:你画我,我画你,这只灯笼挂寝殿门口天天看。
戎克啼笑皆非,这就为难人了,他哪有闲情逸致去学画画,但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支笔,在与他隔了三折的地方,对着空白的纸发呆。
六角灯笼的这个位置正好是沈劭对面,他不由瞄了瞄身边的徒弟,旁边的徒弟也在瞄他,还笑了笑,笑的暧昧又缱绻。
他笔下人物已有神采,虽未点睛,就轮廓已气势非凡,看客里也有懂丹青的,一面看一面点头:
“不知是哪里来的大家,这一手不知让这灯笼涨价多少。”
“说南洲有个水墨阁,修的就是一手丹青,据说他们画的东西都能从纸上走出来。”
围观的人眼热起来,如果这样,那这就不单是一只灯笼而是一个法器了,就是不知对方有没有这个本事,这灯笼卖不卖。
沈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这种议论,即便有也是不以为然,他可以做到,可不会这么做,他画的人就在他身边,何必多此一举。
喧闹的街市多出安静的一角,议论的人也都噤声,纸上的人越来越清晰,眉目和他身旁赤发玄衣的高大男子越发相似,他们有些惊奇地看了看两人,警醒的人已经猜到什么,目光中多了些敬畏。
沈劭的笔尖在纸上恋恋不舍,描眉画目,点唇上色,像只温柔的手滑过男人的额头、眉骨、鼻梁下颌,一星一点,每根毛发都不偏不倚,深邃的五官成型,鼻梁高直,眉眼锋锐,饱满的唇似挑非挑,不羁中透着狂气。
戎克缓缓愣住,一时眼中只看见沈劭在的一角天地——他的笔在描画,他的笔也在诉请。
那几乎昭然若揭,笔下的深情从精雕细琢的线条,流畅饱满的弧度,鲜艳深沉的色彩慢慢流出来,汇成一股浓暖的爱意。
他看着他,而他眼里也只有他。
戎克动容,指间悬停的笔坠下一滴浓墨,他毫所觉。
他突然想起刚刚天玺低诉的话:
【他是你徒弟,你一手养大的,他从来没有离开你单独闯荡过,从这一点来说他几乎是个孩子,现在他满心满眼只有你,可你能保证他见识过广阔天地以后还这样吗?如果有一天他有了真正倾心的人,你待如何?他待如何?】
天玺当然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在谴责他勾引徒弟,这是魔宫日常发生的,对他们师徒关系的挑拨,唯恐天下不乱的魔修日思夜想的都是骑到他头上,所以他回答说:
【我是他师父,他是自由的。】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心里有了别人,我还是你师父;
如果你想离开,我也还是你师父;
若有天你一如我曾经举世皆敌,我也会像人师父一样,豁出性命护你周全;
而即便有天你我互为仇雠,我也允许你把刀捅进我胸膛,再飒然离去,我允许你,因为你的善恶奸邪都是我的功过成败,因为我是师,你是徒。
........
戎克想了很多,可莫名的,在沈劭勾完最后一笔,抬眼看他的瞬间,他眼眶生疼,心跳如鼓,想到也许有的以后,嫉妒就如剔骨刀剥离他的血肉灵魂,于是——隐约有一声艰涩的叹息从灵魂里钻出来:
不准离开我,既然说了喜欢,就得是一辈子,几辈子,生生世世。
“师尊?”沈劭看他愣了半天没有动笔,就笑,“要我帮你吗?”
戎克回神,看了眼他那栩栩如生的自己,又看了眼自己这糊成一团的墨渍,啧了一声,皱眉,自暴自弃地画了个火棍拼的人,撂下笔,抱臂:
“画完了。”
沈劭身边围着称赞的人下意识看过去,已经打好腹稿的赞美如鲠在喉——别说摊主,这一圈人都认出他俩了。
众人正想在两人面前花样开开脸,沈劭这边好说,那吹的是真心实意,虽然他画的魔皇凌厉霸气,可眼角又含着一丝隐晦的媚意,但论如何真心实意是个好;可戎克那边不好说了,好在他在火棍人旁边提了字,以免旁人认不出这是他宝贝徒弟,他们顺杆爬,开始夸字好。
沈劭奈一哂,过去拿起他的笔,低声吐槽:“这是我吗?这分明是土蛋。”
土蛋不信地着纸上光溜溜的头,努力摇头,他才不长这样。
“不满意?”戎克瞄了眼越缩越小的人圈,“给我出题等看我出丑是吧?”
“哪能啊?”沈劭拖长声音拉了拉他的手,继而为难地看着被糟蹋的灯笼纸,摊主压着痛心疾首不敢说话,可对比另一头能给灯笼涨价的画,戎克这边的简直是糟蹋。
沈劭斟酌片刻,大笔一挥,将多出来的火棍糊掉,就势画了半张属于自己的脸,那颗突兀的球被作了眼珠,含情脉脉地看向不远处的人。
几笔下来就化腐朽为神奇。
戎克从纸上收回视线,微微勾起嘴角:“还不。”
“师尊等等我。”
沈劭索性画满整个灯笼,末了拿去给师傅糊裱,咸蛋蹬蹬地跑过来抱住他的小腿:
“要,要。”
沈劭掐了掐她圆软的脸盘:“不行,那个比你还大呢,给你换个小的,诺,这个,老虎,比兔子厉害。”
他从摊上拿了个虎形灯笼敷衍她。
咸蛋却很执拗,又跑去抱戎克的腿,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渴求:“要灯灯。”
戎克却叛变到沈劭一方:“老虎也很可爱啊,可以抓兔兔。”
咸蛋不情不愿地被打发了,提起虎灯去追土蛋。
戎克站在沈劭身边看俩孩子嬉闹,突然来了句:“成亲吗?”
“什...”沈劭猛地怔住,摆头看向身边,那人没用回头,灯火软和了他深刻的轮廓,他眼里分明含着笑。
狂喜霎时将他淹没,沈劭莫名湿了眼眶,紧紧握住他的手:“要。”
“那走吧。”戎克拉起他往回走。
“灯笼...”沈劭看向摊主,那人震惊的合不拢嘴,但立马回过神:“一做好给您送过去!”
点燿也在围观的人群里,刚刚见两人玩的投入没有上前打扰,现在看人要走了,忙跟上去,就听戎克吩咐了什么,随口应下,但下一秒回神,愕了:
“什么东西?”
“成亲!”沈劭大声道,“我和师尊,我们俩。”
点燿顾不得惊愕了,只恨不得捂住他不把门的嘴,但转瞬又想他们成亲关他什么事,魔修我行我素,干什么都不稀奇,可是这两人地位尊崇,行事怎么还能肆忌惮,怎么给天下人做表率?但是魔修为什么要给天下人做表率....
他陷在凡人思维与魔修逻辑的悖论中一时出不来,等发现的时候面前已经没有两人的踪影了,不由气急败坏:
“怎么成?流程呢?谁娶谁嫁?纳吉问征,迎不迎亲?摆不摆席?宾客有谁?什么时候?都没定,玩呢?”
他们玩笑似的要成亲,一路跑到南边最高的城墙上,顶着繁星皓月,隆隆寒风,身前是边际的莽白,身后是人间的辉煌灯火,戎克一挥袖,两人衣衫红染,胜似红梅凌冬。
沈劭情难自抑,脸上的笑怎么也压不下去,城墙下的人都在仰头看他们。
他定住神,看着戎克含笑的脸,又一次心潮澎湃,退了一步,温柔但坚定地说:
“我之一生,天不尊地不敬,有父不知母,天地高堂皆须跪拜,唯有师尊,救我、养我、教我、护我,沈劭拜谢师尊,谢师尊...愿与我,共度此生。”
说到后面他渐渐哽咽,跪下来,额头贴地,虔诚比。
戎克红了眼,也撩开衣摆也跪在他面前,沈劭有些惊慌地抬头,戎克按住他,俯下身,以同样虔诚感激的姿势把头贴在地上:
“我也谢谢你来到我身边,不曾让我的心...冻死在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