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来了。
多年之后,我独自一人待在那没有太阳和月亮交替的阁楼里,木头中充斥着阴湿的霉味。我收养的羔羊们围绕在我的床边,用它们湿乎乎又肥厚的舌头舔过我发青的食指。那时,楼下,穿来沉重又笃定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的主人,数个日子里我魂牵梦萦的身影,叶塞尼亚·多雷尼奥。
终于,她来了——一闻到那个装着迷迭香和琥珀所制成护符散发出来的味道,脚上蹬着犀牛皮制成的靴子。腰间的铃铛在空气中划出清脆的响。
不用起身,我也能在脑海中构建出她的样子,苍灰的皮肤,稍稍伛偻的身子,肩膀上挂着琐碎的银链,头发仓促地用牛皮绳在肩膀上扎了个单麻花辫。叶塞尼亚总是出汗,鼻子上挂着一串小小的水珠,眉间弥漫着焦躁。披肩上的图案被汗沁染得发晕,耳骨上挂着指骨做成的耳环。
还是那样,她的衣物上有着一股迷惑人心的味道,多年前如此,现在也是一样。叶塞尼亚的皮肤冰冷潮湿,活像蛇的鳞片,她的手游移到我的肩再是我的下巴。
我重病已久,躺在没有几块布料的床上。屋子里全是羊粪和老鼠屎。房梁上是堆积如山的灰尘。她跨过那些拥挤的羔羊,身上的牙骨项链在沙沙作响,每一步都轻悄悄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她还是那么的年轻。闻起来还和几十年前一样。上帝在她身上唯独留下了被时光摧残的慈悲。
“叶塞尼亚,是你吗?”
“是我,阿马坦。”
她坐下来,把点燃的蜡烛放在我的床头,这么行动着,她另一只空闲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下巴,想要看我的脸。
我不知怎么的,执拗地偏过头去。要知道此时我已经老了,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春夏秋冬,脸上的皱纹更是密不可数。然而面对她时,我依旧深深地自卑了。
这么多年来,五十六年以后,她依旧年轻,皮肤仍然弹性富有活力,腋下逸出熏香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由什么药草调制而成的,但我记得自从她八岁以来,我们第一次见面起,她就是这个味道,这个相似的样貌。
“阿玛坦,别闹脾气了,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说:“你生病了。”
这句话把我惹恼了。
“我可没要你来,叶塞尼亚。”我没好气地说,想把她的手打掉,却徒劳力。她的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还是说我什么时候衰弱到这个地步了?
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她只是轻轻笑了。明明是极小的一阵笑,我却觉得整个屋子都在为她颤抖。她放过了我,握着我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还是那么的冷。如果她想要,是可以强迫着我直视她的眼睛的,但叶塞尼亚并没有这么做,即使她习惯强迫我为了她的梦想而做出牺牲。
“阿玛坦,你还是这样,和以前一模一样。”她长长地叹气,语调像是在回忆:“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你说恨我恨到你死为止,而你现在要死了,我也遵循承诺来了。”
——你还记得吗?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一切的开始,所有的结束。
那滔天的洪水,我肚中的魔鬼。
我欢乐的结束,痛苦的开端,就是由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叶塞尼亚·多斯普拉泽雷斯一个人所带来的。
她是我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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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
玛利亚·多斯普拉泽雷斯和我是堂姐妹,她的父亲安东尼奥·多斯普拉泽雷斯和我的父亲费尔南多·多斯普拉泽雷斯是亲兄弟。我们是同一个村庄里的家族,他们二十岁就分了家,在同一条河流的对面彼此而居。
我们的家离得是如此之近。需打开家门,两个阳台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于是我和玛利亚每天在阳台旁巴旦树下的阴凉里幽会。
玛利亚很漂亮,继承了她母亲出人的美貌,她的皮肤又光又滑,鼻子挺直,乌黑的头发盘在肩上像一段丝绸。她身上总是有股很好闻的味道,像是刚从花丛中醒来,她的眼中始终盘桓着挥散不去的睡意。
她像一头小母马飞速着长大。又快又高。出生的时候她差点害死了她的母亲,因为她超出众人的体型。她一岁的时候大得像三岁的孩子,三岁的时候已经比七岁的孩子高出一头了。玛利亚面上高大比,却是个喜欢玩娃娃的孩子,别人的现实不能撼动她的现实分毫。玛利亚遇到了点小麻烦,她力大比,任何经过她手的布娃娃都会被毁坏。任何娃娃都是,最后,奈之下,我只能成了她的娃娃。一来我身量比她小,玛利亚长得和成年男人一样高,二来玛利亚很喜欢我,便不在乎这些细微的细节。
毁坏的时候伴随她的大哭。她情绪多变,容易易怒,人们常说是因为她的母亲格罗利达·奥特罗·席尔瓦没有在她出生之前唱赞歌,于是魔鬼的影子上了她的身。
格罗利达有苦难言,要知道在玛利亚出生时,请来了当地最有名望的老牧师,却因为玛利亚个头太大,洗礼池都塞不下她的身子,于是他们没办法,从隔壁的厨房借了一口大铁锅,往里面灌满了水。也就是我家的铁锅,亲兄弟之间互借互助时没必要多谦辞的。
我的父亲费尔南多毫不犹豫,把那口用十枚金币从吉普赛人手里换来的铁锅送给了安东尼奥。之后那个铁锅专门用来煮蜜糖。
村子里的人都喜欢玛利亚·多斯普拉泽雷斯,一会儿说她身上有天使的味道,一会儿说她性格像个恶魔。这话透露写又爱又恨的味道。唯有我讨厌她极了。从头到尾,她对我总抱有一种好奇的恶意,并且想要干涉我所拥有的玩具。前者,毕竟她比我小,那也是正常的,可她没有叫我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