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房东一家
该讲讲我房东这一家了。当年我父母的工资没人每月四十多块,我家每月付五块钱的房租给她们,那间房子有十几个平方,单独有灶。房东的房子是北方最常见的自建农民房的样式,从朝南的房门进来,是一个一通到北宽敞的烧火间,东西墙上各有一个灶,灶用来做饭和烧火炕,我家住进门右手边的小房间,房东家住左手边的大房间,房东的那间足有我家这间的三倍大。
男房东是大队长的儿子,负责一支打井队,带着十来个人给人打井,常常一个月也回不上一次家。女房东是个干净秀气的女人,没开口说话前眼睛先笑,但一点也不怯懦,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利落。因为长得俊,每次用铁皮水桶装水豆腐来卖的男人,总是要跟她说笑上两句,也会特别给她挑块大的豆腐,女房东笑眯眯地并不多搭腔。女房东生了一男一女,家里给孩子起名都带个“大”字,男孩叫大东,女孩叫大莹,男孩比小我四岁左右,女孩再小两岁。女房东轻微重男轻女,把男孩养成了驴脾气的“混不吝”,有时欺负妹妹,每天早上起床,眯眯糊糊地站在炕上喊她妈,她妈就拿个空罐头瓶给他接尿,她妈“诶诶”地提示儿子别尿到外面,如果不小心尿到她手上,她就轻打他儿子的手臂。妹妹大莹爱哭爱笑,被哥哥欺负没多一会儿,就能咯咯地笑出来,她妈对她不甚怜惜,可也不苛待她。
这家人家在这片儿里是个富户,一方面因为老队长的威望,一方面因为男房东也能干,所以被高看半头。打井的活儿,能赚到钱,而且管理个打井队也不是任谁都能干的,要能说会道,并能压服住人。敏的妈妈有时过来跟女房东闲聊,常常带着讨好的语气。
房东家的院子挨着房子留了宽宽的一条,是养鸡,晒衣服、放农具以及用来活动的区域,她家的院子因为南、东两侧临街,所以直接在东侧开了院门,不像那些朝南开门的院子,要在菜园边上或菜园居中留出一条南北向的长走道而浪费一条地方。“”宽宽一条”的南边用砖砌了矮矮的花墙用来分隔菜园,花墙直到南边的路,一整块很大很大的菜园,菜园用一米多高的砖墙围起来,菜园南边有一口活塞式的压水井,用水泥砌了可以存水的长方形浅池,浅池留了出水口连接菜园的灌溉沟,用布堵紧水口,能存住一定量的水,可洗衣、洗菜。这口井是我们的玩具,有这口井,我和大东大莹就能一起快乐地玩水。压井玩水,可以在游戏间灌溉菜园,所以只要玩得不过分,一般不会被制止。菜园按季节种着菜蔬,女房东还会种上一溜甜杆儿,或特意留上几棵天天秧,给孩子们打牙祭。甜杆儿,其实是一种杆子含糖高的高粱,北方人嚼甜杆儿,就像南方人啃甘蔗。天天其实是菜园的野草,能结一嘟噜一嘟噜的浆果,浆果熟透了,呈紫黑色,味甜能吃,一到夏天,孩子们会去搜寻这种野果,能把牙齿和舌头染色。
男房东返家的日子就是这家的节日,女房东从上午就开始忙碌地准备一餐好饭,买上大一兜红糖馒头,捡一块豆腐,脸上喜气洋洋一整天。这天即使隔壁院子的果窜过来,也能拿到半个红糖馒头,再被驱赶。爸妈不许我在男房东回家这天去串门,但我还是凑过去几次。
男房东身量不高,手臂上有健硕的肌肉,细细的眼睛笑眯眯的,大鼻阔嘴,喝足了酒,方大的脸会变成猪肝红色,看到我去他家串门会笑眯眯地招呼我吃东西,他喜欢他的女儿,每次回家不知道怎么稀罕大莹,逗得太狠了,惹得大莹哭着找她妈。有一回男房东酒足饭饱后,醉醺醺地涨着一张红脸满地追他媳妇儿,女房东奈地摆着手,被逼到房间里的角落里。
房东家的大东有个恶习,时不时扒别人裤子,尤其是女孩的,趁女孩不注意,突然把裤子往脚踝拽。那时的孩子基本都穿松紧带的裤子,所以被他成功恶搞过多次,别人来告状,女房东就板起脸来训儿子,也高抬轻落地打,可总没效果。
我家跟这附近所有的农家不同的是,我家炕上铺着炕被,房间的地上摆不下我们从小镇搬家带来的家具,一对带底座的箱子靠冷山墙摆在炕上。箱子的底座,靠上是一对矮抽屉,靠下是对开门的小柜,我家的药品有一个专门的抽屉来装。有回大莹在我家炕上玩,我找了两颗散落在抽屉里的塔糖给大莹吃,大大颗的柠檬黄色的塔糖有甜味,大莹来者不拒都吃了。第二天,大莹在鸡窝旁拉出来十几条活的扭动着的寄生虫,鸡啄着活的寄生虫跑,女房东用铁锹赶着鸡,大莹一边所畏惧地拉着活虫子,一边看她妈赶鸡,蹲着大声嘎嘎地笑……之后,我第二次收到了本地农家女人质朴的感谢。
我从不怕吃药,哪怕极苦的汤药,唯独怕吃驱虫药,城里的小学发放过一次驱虫药,已经不是塔糖那种了,只需水服两片小小的白药片,不再需要嚼服三、四大粒的塔糖,虽然害怕最终还是会吃,学校劝服驱虫药的宣传生动到位,想到肚子里有虫子会更害怕。我吃完药就不敢大便了,一直憋到憋不住为止,心里着实佩服大莹拉活虫子毫畏惧的气度。
80年代的农村普遍使用旱厕,在房后离房稍远的院角,挖个土坑,碰巧有上口坏的缸,也有埋个缸的,对准下面留好口,盖上厚木板或石条。到夏天,再撒药粉苍蝇和蛆也是难免的,苍蝇会叮裸露的皮肤,蛆会爬上鞋,所以要边赶边躲脚,用一下厕所,又恶心又辛苦。女房东动用了很多手段灭蝇,苍蝇拍是必备的,还有很多吸引苍蝇来叮的药纸,用小碟子装点水,再把药纸泡在水里。有些药纸很有效,几天功夫,小碟子就布满一层死苍蝇。这昆虫是灭不完的,夏天的晚上绕到得西晒的外山墙看看,就能看到落满了一层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