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会员书架
首页 >其他类型 >沉没 > 1(剧情)

1(剧情)

没有了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

第一次,他尚且清醒。“为什么?”他咬着牙发问,枪尖指向那个浑身浴血的男人。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盛满愤怒、恐惧,以及被人打碎幻梦的助。

“为什么要我来偿还罪责?”

第二次,他逐渐对这一切感到疲倦。他跪伏在男人的尸体上,长枪贯穿那人的胸膛。又一次,他赢了战斗,但他没有胜利。“为什么?”他低声向那具不死的尸体发问。

“为什么要你来付出代价?”

第三次,他的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与男人的交叠在一起,灭顶的痛楚与快感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他的身体滚烫得像在燃烧,却仍着魔般弓起脊背,渴望从另一具躯体上汲取更多热量。他感到身后的人俯身咬住自己的颈侧,霎时间皮开肉绽,他却仰起头颅发出濒死般的悲鸣。“为什么?”在昏沉之中,他听到自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向着虚空发问。

“为什么命运要将这一切加诸你我?”

————————————

在星际间流浪久了,连时间的概念也会变得模糊。

他曾拜访某个永夜的城市,那里的居民热爱狂欢,晶灯与激光总是将漆黑的天幕分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喧闹的一日有时仅持续几个标准时,有时则长达几个标准日,狂欢散场才是结束的标志。原住民对这飘忽不定的生活习以为常且乐在其中,偶然停留的旅人只能在心中估算光阴已流逝几何。

他也到达过一次晨昏轮转仅数百次呼吸的荒凉星球,建筑低矮破败,居民脆弱短寿。半硅基半碳基的生命托举着冰冷的矿物从他腿边匆匆而过,意欲献给他们早已锈蚀的王。碳基的躯干不过百个本地日便会腐烂成泥,硅基的装甲瘫痪在地,被某个新生者继承,然后再度踏上前人未竟的朝圣之路。飞船因意外迫降,他与另外数名乘客困于此地,直到公司的救援舰搜索到他们的求救信号。他几乎以为自己在那里待了一整个琥珀纪,但搜救人员告诉他,他们的飞船仅仅消失了二十四个标准日。

宇宙繁华而空旷,瑰丽的奇景与未知的恐怖并存,他深知这一切,但他的远行仍在继续。不是远征,更不是旅行,他只是不断地行向远方。换乘一艘又一艘飞船,前往不知名的目的地,他唯一的指引是远离故乡。

孑然一身。

自睁开双眼之时起,“丹枫”这个名字便笼罩着他。狱卒称他为龙尊,同族斥他为罪人,所有人都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清醒时他得到的只有尽的规训与刑罚,在沉眠中他也得不到片刻安宁。他像孤魂野鬼附在另一个人身上,透过那人的眼睛看那些不属于他的同袍、至交,品尝他们的喜怒哀乐。

他所接受到的一切信息都想要摧毁他。他们看不见他。他们看见的是丹枫。他们不要他。他们要的是丹枫。

他感到恐惧,本能地竭尽全力反抗、呐喊。他为自己取名丹恒,告诉每一个人“我不是他”,即使这只能招来更多的叱责与怒骂。他阅读每一本能够得到的书,用自己的眼睛与思绪构想整个世界。他甚至尝试过用自伤的方式阻止自己入睡,以此抗拒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的故乡憎恨着他,重获自由的代价是流放。他一言不发地接受判决,登上离开的星舰。

还不够远。

离开仙舟之后,他几乎认为自己已经得到安宁。他将面貌略作伪装,隐去自己惹人注目的龙角与长尾,藏起与生俱来法剥离的力量,如同一尾游鱼滑入大海。仙舟之外的世界广阔,人在意他的过去,也人再提起那个名字。除了深夜梦回时依然会淹没他的那些记忆,他以为自己已与旧日作了了断。

直到那个令他感到熟悉的男人从夜色中悄声息地走出,手中的利刃将毫防备的他捅了个对穿。

他堪堪躲过本来直刺心口的那一剑,击云与漆色的长剑重重相撞,发出金铁相交的铮鸣。剧痛令他眼前发黑,滚烫的鲜血溢出指缝,失序的心跳撞击耳膜。他强撑着解开禁制,毁灭的力量从体内汹涌而出,勉强封住胸口的伤口,然后呼啸着冲向满怀杀意的敌人。

他被迫显露本相,来人却丝毫不显震惊,反而露出疯狂的笑意。男人信手抹过被水刃割开的深深伤口,挥出的长剑再次与击云沉重相交。

你是谁?他挑开斜劈过来的一剑,在缠斗的间隙咬牙质问。

刃,叫我这个名字。男人反手挥剑平砍,被击云再次挡住。

来人剑术高超,招招直指要害,他只能凭借与生俱来的力量和本能与之周旋。这股力量他运用得并不熟练,然而一力降十会,他仍然逐渐占据上风。

名为刃的男人战斗起来毫不惜命,有时简直是以伤换伤,令他心惊不安,与之一并升上心头的还有前所未有的不解、愤怒,以及委屈。

为什么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也不肯放过我?

浓郁的血腥味与伤口的痛楚侵蚀着他的感官,陌生的冲动顺着血流蒙住他的视野。他感到血液在沸腾,这具躯体在渴望毁灭。

击云刺入男人心脏的瞬间,他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骤然僵直在原地。冷兵器穿透血肉的触感是那样鲜明又异样,血喷溅到他握枪的手上,他被灼伤般下意识后退拔出击云,来人失去支撑跪倒在地。

他浑身颤抖,手指犹如溺水者攀附浮木一般死死攥紧自己的长枪,仿佛从一场颠倒的噩梦中突然醒来。贴身衣物已被冷汗浸湿,他的外套上沾满血迹,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那个人的。

丹枫,你以为换一个样貌、换一个身份,就能把欠下的罪业一笔勾销吗?男人的声音突兀响起,低哑而充满恶意,仿佛从地狱而来。

伤口仍在渗血。他感到眩晕,条件反射般厉喝出声。我不是他!我是丹恒!

丹恒。跪在地上的人咀嚼这个名字,然后再次朝他露出一个可怖的微笑。那不是濒死之人该有的表情,他惊恐地察觉此人身上的伤口竟在缓慢愈合,被撕裂的要害处,血肉正蠕动着试图合拢。

眼前的一切开始超出他的想象。恶鬼般的男人不仅不肯死去,而且挣扎着还想起身,扯断了他本就行将崩断的理智。他的脑海空白一片,本能地挥动长枪,锐利的枪尖划破脖颈,男人仰天倒下。

他一手持枪锁定着再次倒在血泊中的男人,防备可能的暴起,另一只手捂住胸前的伤口,一步一步缓缓后退,直到小巷的矮墙将二人隔开。自始至终,那人猩红的目光一直死死钉在他脸上。

他在综复杂的街巷里绕了几圈,甩脱可能存在的其他杀手和跟踪者,然后才敢回到自己暂时的落脚处。

他跌跌撞撞地反手关上门,丢下被鲜血浸透的外套,几乎是摔进浴室。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淋浴喷头,任由温热的水冲刷过全身。水带走身上凝固的血迹和脸上的泪水,伤口尖锐的疼痛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蜷缩在狭小的淋浴间角落,先是止不住地呛咳,再然后是干呕。

那个男人从此成为他的梦魇。

不能停下。

刃,旧日的阴影,不死之身。他甩不掉这个敌人,论他逃到什么地方,这个男人总能再次找到他,逼迫他想起那些故事。他杀不死这个敌人,论以怎样的手段破坏躯体,下一次这个男人仍然会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这个男人要他痛苦、要他毁灭,要他清偿那些罪孽。

他意识到那人对自己的执着与杀意与伦比。那个人不仅在他身上留下数伤口,甚至还试图抹除所有曾接触过他的人,连他乘坐过的飞船也有几艘被那人歼灭。他不愿连累他人,只能不停地逃,压缩在宇宙任何一个角落逗留的时间,不停地前往新的地方。

他逃不掉。

模糊的不止是时间,丹恒想。

他诞生在光的幽囚狱,前百余年的人生中未曾踏出囚笼半步,除了内容被严格审查的几本书籍,他与外界的一切完全隔绝。被执行流放的那天,许多双眼睛盯着他,许多个声音在他背后窃窃私语。他耳力不,听到有人充满恨意地谩骂,有人悲愤地叹息,还有人猜测他此时一定后悔非常。只有他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专注地呼吸着晨间带着草木清新的湿润空气,体味光线落在颈间的暖意。宇宙广阔,一切对他来说都崭新而奇妙。自由正摆在面前,他为何还要去纠结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陈年旧事?

丹恒在公司的星舰上做了一段时间的临时工,用攒下的信用点买了一部终端。他在终端里分门别类地建立了许多文件夹,记录下自己见到的一切:某颗星球的大气成分、地表的动植物种类、当地的特色美食、飞船上某位乘客养的一只有二十条腿的宠物……

起初,丹恒很喜欢这种生活。他任由命运安排自己的行程,随心所欲地在某个星球下船,再登上另一艘。任何一个地方对他来说都是未知,可以很好地满足他的好奇心,使他短暂地忘记所有痛苦。虽然夜深人静时,那些不属于他的回忆仍会不请自来,提醒他并非惬意的旅者,而是被故乡拒绝、被同族除名之人。

仙舟罗浮,丹恒只在离开的那天于飞船上遥遥望过一眼,的确是一艘雄伟瑰丽的巨舰。但他曾在丹枫的记忆里见过这艘巨舰的每一个角落。

丹恒向来抗拒丹枫的记忆,蕴含其中的那些情感总是扰乱他的心神,让他变得不像自己,还妄求那些不属于他的事物。丹枫对罗浮用情极深,而丹恒没在罗浮上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可饶是如此,他仍然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恨。他在丹枫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些景确乎是美的,人也确乎是好的。可丹恒同样再清楚不过,罗浮不属于他,他不属于罗浮。他没有故乡。

或许日子原本也能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宇宙浩瀚穷,多的是永不回到出生地的异乡客,谁都带点不堪的过去。等他对旅行感到疲倦了,就寻颗宜居的星球安顿下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许还可以找个人共度余生。新生活过得越久,往事种种便会在他人生的跨度上越缩越短,迟早能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被他从记忆里轻轻抹去。等他寿限到了,再度化为一颗知觉的卵,从此什么烦扰都再与他毫干系。

但刃找上了他,将他送上漫目的逃亡。

被迫踏上远行从来都不是什么好的体验。短暂的平静如镜中之月被人暴力打碎,丹恒再也没法将全部心神放在那些平淡却美妙的事物上。他在任何时候都保持警惕,提防那柄布满血色裂痕的剑再次捅穿他的胸膛。一度远离的过去又裹挟着新鲜的血气追赶而来,并且再也不肯离开。

表面上,他仍然是那个四处游历的青年,观察并记录眼前的一切,独自维护日渐庞大的数据库。但只有丹恒自己知道,他如何数次地挡住那柄从阴影里刺来的满怀杀意的剑,如何一遍又一遍地被拖进记忆的深渊。逃到哪里去才可以摆脱这一切?他不知道。

光阴开始毫意义地磨灭,连同他的精神一起。

丹恒仍在记录,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或许勉强可以称作爱好。混乱的症状随时间推移不断加剧,数个凌晨他从记忆的云端坠落进血肉之躯,战场的血与火和星舰冰冷的莹白色金属墙壁交叠,在他涣散的视线里明灭。他趴在床沿呛咳不止,脸颊碰到放在枕边的终端,屏幕自动解锁,数据库的最后编辑时间停留在昨晚入睡之前。唯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找回一丝清明,感到自己还活着。丹恒还活着。

星舰上,同行的人们用闲聊消磨时间,交换此行的目的。年轻的姑娘平生第一次星际旅行,迫不及待地要见分别多年的至交好友;略有发福的中年人仍为事业不断奔波操劳,但他乐在其中,称这是儿时的梦想;皱纹满面的老伯漂泊大半生,如今只想赶紧回到故乡。

人嘛,总是有点儿念想。一位头发已有些花白的乘客忍不住唏嘘道。要说也是,必须得有点东西可以守着、望着,否则不就跟浮萍似的?漂来漂去,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丹恒坐在一旁默默地听人们聊天。飞船进入休眠模式,众人各自离去,丹恒回到自己的舱室,洗漱后躺上床,像个发条机关。天花板上,一条丝带般的灯条正散发出柔和的橙色微光。他注视着缓缓流动的光带,感到心里一片空茫。

记住发布地址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没有了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