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镜子》
狂风巨浪过去了,一切都平息了。
鸿影卸下心头的巨石,兴致勃勃地重新回到了他的创作阵地。他得锤炼一些作品。胸中泛滥的热情非得表现出来不可,各式各样的热情都同样迫切地需要宣泄。他必须创作出一部作品,以凝聚他全部飘忽不定的幻想。他往往写好一件作品,释放出某种感情后(他有时甚至没有耐性把作品写完),又立刻沉浸在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感情。不过,这种矛盾状态只是表面的。虽然他时时刻刻在变化,精神却是万变不离其宗。他所有的作品都是通往同一个目标的不同的路。他不惜一切关心着的,是如何通过头脑展示出心灵深处的那一团火焰,以及它所闪现出的种种明灭不定的信息。为了能把它存留下来,他得以十足的勇气,撇开他所认定的一切外来因素,不管那是可能性、逻辑性,或者别的什么因素。他尝试着更贴近生活,把那些使他产生兴趣、受到感动的事物更真实、更确切地记录下来。
所谓的“小说的恰当素材”是不存在的。一切事物、一切情感、一切思想都是小说的原始素材。头脑和心灵的一切印象都值得吸取,一切感官知觉都大有用处。当作家走进生活开始思考的时候,便会承认,对艺术的任何创造和提炼,都基于观察、比较、分析、思索,基于对每个细节特征进行详细的构思和推敲,基于对自身意识的反省。根据这些新的信息所产生的启迪,作家便完全知道他要去向何方。
既然如此,目前摆在鸿影面前的问题,便是在于想出办法,把自己要写的东西得心应手地写出来。他得拿出勇气,承认他现在感兴趣的已经不是“这方面”,而是“那方面”。他只有用“那方面”来构思自己的作品。对于现代人来说,兴趣的中心很可能就存在于“那方面”的隐蔽之处。这么一来,侧重点一下子转移了,移到了一向为人所忽视的某种层面上来。于是,不但读者感到莫名其妙,就连同行们也难以理解的某种迥然不同的文学形式就应运而生了。也许,只有鸿影一人,才能体会到小说里的那种情境的趣味。让我们来看看他这一阶段的作品,和之前的相比,有哪些不同。
易容是一名来自乡下的农民工。他既没有学历,也没有背景,只能在工地里干着最苦最累的活,还经常被克扣工钱。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他先是报读了成人大学,白天打工,晚上看书。在成功拿到毕业证后,他四处求职,最终通过面试进入了一家政府单位。不知从何时起,易容养成了照镜子的癖好,总会随身携带一面小镜子,趁着没人的时候孤芳自赏。镜子中的他脸庞如雕刻般棱角分明,孤傲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满了自信,硬挺的鼻梁有一种王者之气,厚薄适中的嘴唇透着无法形容的冷峻,整个面部轮廓无可挑剔。此时的易容只是单位里的一名小吏,但他善于钻营,很快就受到了赏识。他私下给单位领导订做了一套家具,因而受到了重用。随后他又为来视察的区委书记筹备了一顿独特的晚宴,奉上穿山甲、金丝雀和熊掌等珍馐野味。没过多久,他就被破格提拔为处长。易容的野心逐渐膨胀了,他开始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人的任何情感,最为可怕的莫过于贪得无厌。此时,易容从镜子中发现他的脸上有了奇特的变化:眼神变得凶狠有力,幽幽发亮,锋利的牙齿淌着馋涎,刺人心胆,整张脸充斥着贪婪之性。易容从此官运亨通。他为了巴结掌管任免大权的高官,除了送去大笔财物,还将单位里漂亮的女职员介绍其“认识”。很快,他就破格晋升为主任。职务的升迁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使他如同喝醉酒一般飘飘欲仙。镜子里那张万恶之本的面孔,此刻比任何东西都要可怕:锥子般的眼神闪着绿莹莹的光,充满了赤裸裸的渴求,阴森森的獠牙暴露在外,令人生畏,整张脸飘荡着邪恶之气。扶摇直上的易容本性尽露。他为求“进步”,向市级领导进贡装潢奢华的豪宅别墅,又在其女儿结婚时送上百万贺礼。短短十年间,易容实现了火箭式蹿升,成为最年轻的局长。他喜形于色,不可一世的嘴脸狰狞丑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穷凶极恶的欲念让他那原本就狭窄的额头成了畸形,鼻孔翕动着,脸上的鬃毛根根竖起,冷酷无情的眼神像狼一样充满了渴求,锋利的尖牙来势汹汹,那长长的血红色的舌头直慑人心。这已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副兽相了。易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
中篇小说取名《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