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镜子》
鸿影心情坦然,同时也对自己的小说暗自得意。他意识到其中的某些情节过于荒诞,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不冒荒诞的风险,谁也写不出伟大的作品来。为了把故事写得深入人心,就必须有勇气打破窒息想象力的条条框框。读者有可能会喝倒彩,甚至会招来某些人尖锐的批评,这都无关紧要,随他们去吧。关键是直击心灵的力度,这就够了。天才只有把世俗的想法踩在脚下,才能变得伟大。谁愿意一辈子谨小慎微地为平庸的大众奉献他们乐于接受的平庸的事实,谁就永远徘徊在艺术大门之外。
鸿影希望与他人分享成果。他过分相信自己,认为发表自己的作品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他把自己的想象力和中国作家的普遍贫瘠作了比较,天真地以为要让他人承认自己的优越,实在太简单了,只要把自己亮出来就成。他首先把书稿寄给了《大众文学》。隔了没多久,他就收到了一封语气冷淡却不乏礼貌的退稿信。信中说他的作品风格独特,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但过度歪曲现实,带有标新立异之嫌,让人难以理解,建议他还是写写与日常生活有关的题材为妙。鸿影的心凉了半截,但并未灰心丧气。他随后又投给了另一家负有盛名的文学期刊,并以紧张而焦急的心情等待着,一直等了几个月才收到回函。回函里直接告诉他不予采用,且不作任何解释。鸿影惊呆了。他不敢承认失败的事实,接连又将书稿寄给了几家有一定知名度的文学期刊。对方回函的措辞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简简单单地写几行字,暗示对新颖的作品避之唯恐不及。
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鸿影感到特别难受。他面对自己写出的无人问津的作品,不免顾影自怜。他原本天真地以为,一件新的作品问世,即使还不成熟,每个人都该以善意的眼光看待它,然而他等来的只是冷漠和诋毁。他迷惑了,不大认得已写出的作品,它几乎成了一件陌生的东西。他希望可以把它忘掉,然而只要它没被发表,没有出版,没在世上独立存活过,遗忘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此之前,作品还只是个连着母亲血肉的生命,是个没有脱离母亲的婴儿,必须把它切下来才能使它存活。这个出自他自身的小生灵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之中。谁能把它从羁绊中解放出来呢?一股潜在的力在鼓动着他思想上的这个孩子,它渴望脱离他,散布到其他灵魂中去,如同鲜活的种子乘着风势吹遍整个大地。难道这个新生儿要永远被封闭而不能成长吗?果真如此,他可能会为之发疯的。
鸿影是孤独的,没有引路人能帮助他从困境中走出来。他的周围是与他格格不入的荒原,犹如毫无生气的泥沼。更令人沮丧的是,他无意中看到报纸上唐文采写的一篇文章,上面说他过往的作品就像一头蠢驴在叫唤,他的思想不比精神病院里的人高明多少,他的创作简直就是歇斯底里的发泄,毫无美感可言。鸿影读了这篇文章后,气得浑身哆嗦。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情烦乱到了极点。正当他打算把报纸烧掉了事时,突然看见文章中提及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卞诗雍。
犹如沉沉的黑夜倏地划过一道闪电,作家卞诗雍的形象跃然出现在鸿影的脑海中。他回忆起卞诗雍曾经承诺过会帮助他,于是便孤注一掷,立即想去抓住这颗最后的救星。他对卞诗雍究竟有何所求呢?不是去托人情或钻门路,什么也不是,他只需要他的理解。在鸿影眼中,卞诗雍就是文学上独树一帜的象征,他应该理解一个具有独创意识的人被平庸之辈所不容的悲惨境遇。他俩应该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鸿影期待这位大作家会对他说一些友善和勉励的话,他需要听这样的话以继续投入他那毫无成果,然而又是必不可少的战斗。
想到这里,鸿影再也等不及了,便立即付诸行动。他向单位请了两天假,同时又找杂志社的同行打听到卞诗雍的住址,当晚就抱着无限的希望,坐长途汽车奔赴大作家所居住的城市。